“……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……呃……”
“我……我还活着？”
“……啊……哈……这里……什么地方……”
不知不觉间，意识渐渐清晰起来。
我抬起沉重的头，小心翼翼地望向四周——不知道我昏倒之后过了多久，但现在天光大亮，显然至少已经是第二天了。
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，沉重而且有种粘爨乎爨乎的感觉。
当嗅觉逐渐恢复的时候，一股血腥的恶臭立刻灌入了鼻腔。我没有真的上过战场，但想必这就是战场的味道吧。我能轻易地想象出一幅场景——晚霞映照下，漫山遍野的尸骸和兵器，只有破碎的旌旗还在迎风飘扬。乌鸦和秃鹫在头顶盘旋嘶鸣，野狗在暮色降临的平原上徘徊，眼睛散发着饥饿的光芒……
等到体力稍微恢复了一点之后，我驱散脑中那些不祥的影像，拼命从压着我的东西下面爬了出来。终于轻松了一点，我大口喘气，感觉这短短几十厘米的距离，就仿佛耗尽了我全部的体力一般。
背上传来阵阵钝痛，大概是晚上被斩中的伤口吧。不知是不是因为斩我的人力量不够，似乎伤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。可是，大量失血再加上没有及时接受治疗，使我的体力遭到了极大的削减。别说站起来，我现在能在地上爬行就已经竭尽全力了。
环顾四周，我发现这里似乎是一片林间空地，印象中很像离勒密不远的山里。不过这很快就变得不再重要，因为我终于搞清楚了，刚才是什么压着我。
——镇民的尸体东一堆西一堆地被抛弃在空地上。因为数量实在太多，他们被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，就仿佛秋收后田间地头的草垛。
鲜血从“草垛”下面流出来，在干燥的地面上汇成了一条条蜿蜒的“溪流”。腐臭和血腥的气味被烈日蒸腾到空中，引来了数不清的苍蝇。它们围着尸堆嘤嘤飞舞的模样，令人恶心反胃又不寒而栗。
就在离我最近的尸堆里，我见到了酒馆的女招待乌拉。她那曾经美丽的容颜沾满血污，散开的瞳孔空虚地望着天空，就像是在控诉自己的不幸；衣服凌爨乱破烂，很显然在死前遭受了粗暴的对待。
忍不住扭过头去，我却又见到了另一个熟人——艾萨克的上半身伸在一堆尸体外，面朝下所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，后脑勺令人毛爨骨爨悚爨然地凹陷了下去，似乎死因是被钝器击中后脑。
还有好多好多，旅店的老板、杂货铺的伙计、不时会插肩而过的老人、常常在公会大厅里嬉闹的孩子……如今都已经失去生命，变成了难以名状的肉块。
“……”
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我的脸颊滚落了下来，掉在身下的土地上，激起了片片尘埃。
——那些挥舞着屠刀的【东西】，才是真正的魔物！
我不能死在这儿，不能让他们如愿！既然我活了下来，那就不能白费这份幸爨运。
……
等待体力回复的时间显得那么漫长，而且令人提心吊胆，因为不知道那些“魔物”会不会去而复返。
一觉得自己能够爬动，我立刻朝着与太阳相对的方向——北方爬去。早一刻也好，必须尽快脱离险境，虽然这个时候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，但那只能先放一放了。
在空地的边缘，我留意到了一丝异样。在没有沾上血的泥地上，有几个动物的蹄印。这附近有蹄的野兽不少，但这些蹄印显然不属于它们中的任何一种，因为那是……
“驴？怎么会……”
不过，我立刻恢复了理智。现在根本不是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时候，不快点逃走不行。
离开林间空地后，我找了一处不显然的灌木丛暂时藏身。我似乎是杞人忧天了，因为过了大半天那些“魔物”也没有再出现。不过，离开空地是个正确的选择，因为尸骸会引来野兽，比如鬣狗之类的。如果是平时，我有自信能从鬣狗面前全身而退，但现在却只能祈祷它们不要出现。
终于能够站立之后，我撕碎衬衫，简单包扎了一下背上的伤口，然后就立刻朝东北方出发了。虽然这条路需要翻过加堤山脉，可是南边现在已经是“魔物”的领域了，下山恐怕会撞到对方手里。
作为冒险者，我对于野营并不陌生，可是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：别说没有弓箭，就连皮甲和剑都不翼而飞了——恐怕很快就会被当成战利品，卖给不知道哪儿的二爨手商人吧——我不但没办法狩猎，连保护自己都很困难；没有帐篷，突然的一场雨就可能把我冻死；在荒野中行走很消耗体力，所以我只能一边走一边寻找食物，而且见到什么就吃什么。
沿着之前工作的时候发现的兽道盘曲而上，我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来到了山顶。
放眼望去，山脉的北坡比南坡平缓很多，所以反过来路程也更长，这对我来说不是个好消息。山顶周围是一片稀疏的针叶林，到处能看到巨大的松树，不用问也知道年代相当久远——可惜我不是松鼠，否则大概不用饿肚子了。
大约到半山腰的地方能看见清晰的林线，树冠变得更加苍翠，密度也陡然增大。再往下就是有名的——又或者说是恶名昭著的树精森林。从山上看去，茂密的森林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，即使站在山顶也无法看到边缘。那里栖息着魔物，而我现在几乎无法战斗。
想再多也没用，我开始迈步下山。
山上除了高大的针叶树之外，就只有巨大而且棱角分明的岩石，以及长在它们表面的苔藓和长在它们缝隙里的杂草。几乎没见到什么动物，而且能吃的植物也极其稀少，我只在路边找到了一丛蒲公英。
生吃任何东西都有很大风险，就算只是吃坏肚子，在野外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。可是我却无法轻易地生火。就是这种时候让我没来由地产生强烈的挫败感——如果我能使用魔法的话，生火这点小事本来应该轻而易举才对。
蒲公英的嫩叶很好吃，但现在已经过了季节，所以叶片都很老。没时间生火，所以我就这么塞进嘴里……又苦又涩，就像吃药一样。
实在没办法，我只能对昆虫出手。我以前吃过油炸蝗虫蚱蜢之类的菜，也尝试过被大陆西北一个地方的人称为美食的毛毛虫，我记得自己当时很简单就接受了这些卖相奇特的地方菜，还被人称赞适应性很高呢——可当你手边没有调味料，又没办法经常生火的时候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。
本来我想要找找草蜢、蟋蟀之类的东西，但这附近连草都没几根，自然没机会了。在路边的树干上我看见过一个蜂巢，不过手头什么工具都没有，所以只能放弃了——不管是哪种蜂类，都有可能致命，还是小心为上吧。
最后，我只能借用前人的智慧，去倒下的树干上寻找。腐烂的树干里一般都会有昆虫的幼虫，而且这些家伙多数都能吃。我没有工具，所以只能用路边的石块和小树枝来撬开树皮。
不知道该说是幸爨运还是不幸，我的确找到了一些甲虫的蛴螬，个头还挺大，足有大拇指那么大。苍白的颜色加上不断蠕动的样子，让人不禁头皮发麻。已经不记得是哪位高人教我这件事的了，不过我一点要谢谢他的想法都没有——你只要想想那些虫子之前一直在吃什么，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。
继续向下走，越过林线，四周的景色开始渐渐发生变化——高大的针叶树被同样粗大的阔叶树取代，地面上石块越来越少枯叶越来越多，灌木和草丛也多了起来。
下山的途中遇到了一条小溪，这帮了我大忙，解决了比食物更紧迫的水源问题。而且因为水往低处流，所以只要沿着溪流前进就不会迷路，最后总能下山。
同时，我还能捕鱼来吃。我把长木棍从中间斜着折断，再用石块稍微把断面修整地锐利一点，这样就算是一根简易的鱼叉了。比起在地上徒手追逐小动物，我是觉得在水里叉鱼要容易一些，体力消耗也更少。当然这需要足够敏捷才行，而且经验也很重要，在这两点上，冒险者的经历都帮了我的忙。
可惜，小溪在中途就流入洞爨穴变成了地下河。我可不打算没有准备就贸然地进入洞爨穴，所以只能放弃沿溪流前进。好在，现在我已经到了接近山脚的位置，接下来只要一边观察太阳一边向东走，最后总能到达海岸边的大道。
然而，这里又产生了一个问题——这里看来已经是树精森林的范围内了。树木密密麻麻，高耸入云的树冠遮蔽了天空，令树下变得很阴暗，仿佛一直都是黄昏一般。树下的地面长年潮爨湿，腐烂的枯叶层层叠叠，所有裸爨露的石块上都爬满了青苔。偶尔有阳光从树冠的缝隙中垂下，照亮了一小块林地，如同云层中降下的圣光。不过这也让背光的树木看上去更加暗淡，影影绰绰宛如鬼魅。
……嗯，树精森林，真的要走这边吗？不会变成自寻死路吧？
说实话我很担心。可是，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，因为从我所在的地方望去，四周除了山就是森林，根本不知道树精森林的界限在哪里。想尽快到达海岸，最短的路就是横穿森林，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荒郊野外还能活多久。
既然决定了，那就要立刻付诸行动，瞻前顾后反而更加危险……不过，仔细想想，我也可能犯错，结果说不定会变成自己跳进火坑里……啊——不能犹豫，走吧！
没想到，刚刚做出决定就遇到了困难。林间有不少水池，而且储水藤蔓到处都是，所以水倒不是太大问题，可食物却越来越难得。本来我以为森林里应该比山上能更容易找到食物……也可以算对，只要我有办法狩猎的话；虽然还有设陷阱这个选项，可那不但耗时而且需要材料，我两样都没有所以作罢。
到处是参天大树和茂密的灌木丛，能吃的植物却意外地少。一路上倒是发现有蔓越莓丛生，但因为现在是六月，没有果子，令人非常遗憾。
连续过了三天食不果腹的日子，我终于差点对冬青那红宝石一样诱人的果实出手了，幸好理智还是在最后占了上风。要是吃了那东西的话，会呕吐腹泻，在这种地方几乎可以致命。
这天，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，路边的一具兽尸吸引了我的注意。那是一只鹿……或者说曾经是一只鹿。不知道是被狼还是老虎猎杀的，内脏和绝大部分肉都已经不翼而飞，只剩下一张残破的皮包裹着一点碎肉渣。凑近过去看看，我发现尸体上还没有蛆虫。不过鹿的眼睛已经浑浊，而且四周有很多苍蝇在飞舞，显然它躺在这里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。
我当然不会去吃那些剩下的腐肉，那无异于自杀。我的目标是骨头。
我从鹿尸上卸下了一截完整的大爨腿骨，拿到一边的大石头上。接着又另外找来一个稍小的石块，用它砸开骨头的一端。拨开破碎的骨片，里面露出了粉红色的胶状物——骨髓。
因为有坚固的骨头保护，骨髓比皮肉更不容易腐爨败，看这只鹿死的时间还不算太长，这个应该没有问题。我迫不及待地从骨头里把骨髓咬了下来，有点咸味还有点滑腻的感觉，不过不算难吃。之后我又砸开了几根骨头，吃了骨髓，总算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。
我一边生吃骨髓，一边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笑意。
人类自诩为光明女神的造物，比野兽高等。可是当我们落到必须挣扎求生的境地，比如克莱恩，比如我，却也和野兽一样不择手段……不，正因为我们有灵魂和智慧，所以才更加卑微，更加低劣，也说不定。
我就这样享用着一顿野性十足的餐点，同时感到自己与周遭的界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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